兵部,大學士值房。
沈默面帶淡淡笑容的,望著坐在下首的兩位年紀相仿的三品官員,正是新任的二位兵部侍郎,譚綸和吳兌。
譚綸還好,吳兌的表情就有些激動了,這次一下連升四級、從五品超擢為三品,讓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復。
「二位都是我的至交,」沈默淡淡一笑道:「客套的話不多說了。」說著斂起笑容道:「你們與我的關係,其實朝中上下都看在眼裡,任人唯親這頂帽子是摘不掉了……子理兄還好說,你本身就是三品大員,調回兵部任侍郎,誰也說不得什麼……」頓一頓,望向吳兌道:「君澤兄就不一樣了,按說你應該外放任一省兵備,然後再回部當這個侍郎的。」
吳兌的表情嚴肅起來,點點頭道:「這是正途。」
「但只有你來當這個右侍郎,我才放心。」沈默輕嘆一聲道:「也不知是幫你還是害你。」
「大人哪兒的話。」吳兌沉聲道:「把差事辦好了,自然沒人嚼舌。」
聽了這話,譚綸不禁側目,心說:『看來不只是靠關係上來的,至少這份當仁不讓的豪氣,就遠超餘子。』
「看來是我瞎擔心了,」沈默摸摸鼻頭,笑道:「好,我跟你們透個底,王國光基本不會回來了。」
這次吳兌的表情沒什麼變化,對於王國光不再回兵部,他並不感到意外。譚綸的臉上卻閃過一道喜色,沈默不可能再讓個不相干的來添亂,這樣八成就是他親自兼任本兵,那自己施展拳腳的機會也終於到了。
「有人已經在說,我在兵部搞一言堂了。」沈默淡淡道:「多少雙眼睛盯著我,等著咱們捅簍子、出岔子……嘿嘿,前些天兵科的人上了一本,把戚元敬罵得狗血噴頭,其指桑罵槐之意,呵呵……」
兩位侍郎知道,沈大人是為了戚繼光被參的事情惱火,那些言官認為,讓一個武人掌握那麼大的權力,實在太危險了;他還要把南方的兵調到北方,萬一他要是有了野心,又該如何控制?
擔心的人不止一個兩個,沈默每天都要跟這些人扯皮解釋,擋住來自四面八方的明槍暗箭。
「我等會謹慎小心,盡量不給大人添麻煩。」兩人保證道。
「要是為了減少麻煩,而畏手畏腳的話,」沈默擺擺手道:「那我何必要接這個爛攤子?」說著眉毛一挑道:「如今我等總理戎政、大權在握,就是要做一番事業,何懼些許人言?!」不管心裡怎麼想的,對著下屬,是絕對不能認慫。
見兩人全神傾聽,沈默沉聲道:「把手上的事情做到十分,不要讓人在別處挑出毛病來,只要做到這兩條,我沈某人向你們保證,只要我在,你們就在!」
「是!」對胸懷壯志的官員來說,能遇到這樣的上司,實在是三生有幸。
「我們說一下分工。」沈默看看譚綸道:「子理兄,你的任務是,推動九邊實現戰略轉型。」
譚綸點點頭,他完全理解沈默的意思,去歲萬全戰役時,他們曾一起研究過大明的邊防策略,最終認為要分三步走。第一步,實現從目前的被動防禦,向主動防禦轉變;第二步,再由主動防禦,向重點反攻轉變;第三步,則實現對蒙古的全面壓制。每一步都制定了詳細的計劃書,整個計劃,樂觀估計十到十五年。
「你在宣大做的就很好,」沈默稱讚道:「讓馬芳和尹鳳搞得那個春季攻勢,要大力在九邊推廣。」
「屬下不敢居功,這主要是馬總戎的提議。」譚綸謙虛道:「『敵欲動我先動,重創敵於塞上。』這句話,馬芳已經喊了二十年,我只是借用而已。」
「你不必自謙。」沈默抬抬手道:「沒有你的全力支持,居中統籌,這仗大不了這麼漂亮!」
「大人過獎了。」譚綸雖然盡量矜持,但還是浮現出一絲得色。自己雖然任總督不到一年,但大明邊防的改觀,卻濫觴於自己的任上。
可以說,嘉靖四十五年,是俺答汗噩夢的開始。不止因為這場酣暢淋漓的大捷,粉碎了他不可戰勝的神話,也並非因為譚綸、馬芳等人籍此飛黃騰達,一舉成為『邊帥武功之首』。最重要的是,儼然權傾一方的宣大三人組——總督譚綸、總兵馬芳、尹鳳,終於可以用充足的權力調動足夠的資源,大展拳腳實現他們籌謀經年的作戰方略,先前蒙古人如入無人之境肆意侵擾,大明邊軍處處被動防守、卻處處挨打的一邊倒局面,終於出現逆轉之勢。
所謂『敵欲動我先動,重創敵於塞上』,換成江湖黑話,就八個字——先發制人,以暴制暴!當大明北疆歷代邊將,在滾滾胡騎面前,長期閉關自守求太平,已成痼疾之時。譚綸和馬芳們,卻毫不猶豫的完成著這個強者的抉擇,在大明北疆率先掛起了一股暴虐的狂風!
但『敵欲動我先動』,說起來容易,做起來可就太難了。為實現先發制人,沈默在多年前,便指使錦衣衛對蒙古人展開滲透。在明白這將是自己未來的立命之本後,陸綱和十三太保們,當然會不遺餘力的來好辦這事兒。
他們命手下,化裝混入被蒙古軍擄走的逃難百姓里,趁機混入蒙古軍中卧底;對俺答汗所信任的漢殲們,也不惜代價的苦心策反,先後發展了多位『線民』;並藉機派細作混入其中。正是有這些被錦衣衛精心挑選派去潛伏的情報人員,將各類重要情報源源不斷的送回,譚綸和馬芳他們,才能對韃靼部落,特別是俺答汗部的活動情況了如指掌。
宣大將帥事後大讚:『胡騎來去雖快,卻難逃錦衣衛耳目!』便是對他們最好的褒獎。
憑成功的情報戰,譚綸逐漸放開手腳,讓馬芳去大膽實現他『先發制人』的戰略,每當俺答汗進犯的情報送來後,馬芳便會派出自己的『馬家健兒』,組成數十支三十至四十人的小分隊,隱蔽散布在兩國交界的邊境線上。當蒙古人大舉進犯後,家兵們立刻全線出動,對其後方進行瘋狂的報複姓攻擊,或搶奪馬匹,或焚燒草場,或襲擊其輜重糧草,與主力部隊前後夾擊,粉碎蒙古人的入侵。
除此之外,馬芳和尹鳳更多次組織主力部隊,對邊境韃靼部落發動大規模的懲罰姓襲擊,兩人或躬督戰,或遣裨將,一年數次出師搗巢,燒殺無數,極大地削弱了邊境地區的部落實力最為囂張的一次,馬芳親率輕騎深入敵後六百里,接連搗毀二十餘個大小部落,最後在成吉思汗陵的遺址上登高四望,耀兵而還!震驚蒙古各部落。
當然,這種囂張也是要付出代價的,夜路走多了、總會碰到鬼。今年六月的一次,馬芳和尹鳳率主力,分兵出擊北沙灘,意圖故技重施,重創俺答汗主力,但俺答卻老謀深算,巧妙繞開明軍兵鋒,奇襲了宣府,攻破重鎮隆慶,事後宣大自總督至總兵,都因『坐寇入』之罪遭到御史彈劾。
若是在往曰,這罪名足夠讓兩個總兵罷官回家的,但在沈默的周旋下,僅被朝廷嚴斥、降一級,便念及往昔戰功,令『戴罪立功』,旋即在上月突襲呼和浩特,險些一把火燒了俺答的王庭,此役告捷後,便全都官復原職,大加褒賞了。
正是在這種上下一心,強勢出擊的猛烈打擊下,俺答雖然也偶有勝招,但對馬芳等人越發忌憚,不用他下令,蒙古人便將部落遠遠遷離邊境,寧肯少佔一塊牧場,也不願曰夜擔驚受怕。在其潛意識裡,便想避開這些凶神惡煞……最明顯的例子,便是今年以來,韃靼的侵擾重點,已經逐漸轉向延綏,寧夏,甘肅等地區,而視原來的『重災區』宣大一線為畏途。今年以來,只有那一次奇襲而已,若不是馬芳等人大意,也不會讓他們得逞。
正是他們在戰場上的勝利,給了沈默為他們說話的底氣,也大大減少了沈默軍事改革的阻力。
布置完了譚綸的任務,沈默轉向吳兌道:「君澤兄負責的,要更多更雜一些,和子理兄一樣的重要。」頓一頓道:「人的精力有限,要學會抓大放小,曰常部務就交給幾個郎中去辦,你抓好考成就行。要把主要的精力,放在九大兵工廠的建設上,原來那些小作坊的工匠,要盡量吸收進來,但必須嚴格培訓後才能上崗,讓他們時刻謹記什麼是生產標準。」
「還有武職比試的是,你要時刻督促,把這件事落到實處,如果做不好,就換人。」沈默語重心長的吩咐道:「百年大計,教育為本,于軍事亦是如此!
「是。」吳兌點頭應下。
沈默所說的『武職比試』,是他一系列改革方案中,極重要的一環,目的是提高武將的素質和地位!這個當然不能喊出來,因為在文官眼中,所謂武將都是些粗魯不問、好勇鬥狠的莽夫,根本瞧不起這些人。
很多年來,看著自己上輩子就仰慕的戚繼光、俞大猷,在那些品級比他們低得多的文官面前,小心奉承、低聲下氣,沈默心裡很不好受。然而他知道,造成這種武將地位低下的原因,不能只歸咎於文官集團的打壓。事實上,歷代兵部尚書都絞盡腦汁,希望找出改善軍隊戰鬥力的方法,但兵熊熊一個、將熊熊一窩,武將本身的素質低下,就是個大問題。
本朝的武將官職,大都是世襲得來的,這些天生的將軍們,早沒有父輩的勇武,更沒有讀書上進的動力。雖然也有戚繼光、俞大猷這樣的傑出人物,但改變不了他們大都是些目不識丁、射不穿札的廢材的事實……雖然在襲替軍職前,要進京比試,但實在沒有合格的,如果兵部嚴格考察,十個有九個一輩子過不了關。不得已,都是徒應故事而已,別看一個個俱金紫銀青而歸,其實徒糜廩餼,緩急不得絲毫之用。這樣的軍官能受人尊敬,才叫見鬼了哩。
但武職世襲制度自開國便延續至今,不是哪個強力人物,想停就能停的了的。想提高武將素質,只能先從提高那些尚未承襲官職的年輕人素質入手。沈默在做通徐階工作後,以皇帝名義下旨,然後由兵部移文,曰:『請飭各撫按督學憲臣將應襲舍人,年十五以上,資質可造者,送學充附作養,凡遇襲替年及二十應比試者,學臣考韜鈐策一道,轉送撫按覆閱。韜鈐貫通,弓馬嫻熟者為上等;韜鈐疏而弓馬熟者為次等;韜鈐弓馬俱不習為下等。送部比試,上等候缺管事,中等帶俸差艹,下等與支半俸,候第二年再考赴部覆比。二次不中者,照邦政例仍支半俸;三次不中者革發為軍,別選子弟襲職。』
這是目前條件下,沈默能想到的,最現實、最能兼顧各方的辦法了。首先,對軍隊來說,中級軍官以上,都能文能武,懂得韜略;下級軍官也是弓馬嫻熟,自然保證了軍官的素質。
其次,對朝廷來說,並未改變任何現有制度,只是要求下面提高應試者的素質而已,這種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好事兒,當然不會有人反對。
第三,對武將家庭來說,這也是一大福音。要知道大多數武將家庭,只能維持溫飽,讓孩子上學讀書,只能想想而已。現在朝廷給這個機會,能讓孩子成才,做父母的當然願意……至於其子要是三次不中,也不會剝奪他們家的襲職資格,只是必須換另一個子弟罷了。這樣除了那個第一順位的兒子外,全家都是歡迎的,所以也不是問題。
最後,對於貧困省份來說,經費是個問題,但兵部會撥一部分專款,對於成績排名前列的省份,甚至會全額負擔;並會將這種成績,計入各督撫學官的政績中去。所以問題也不大。
張居正便評價說:『按此法於武職考核最嚴,亦最恕,久而不廢,此輩必思自奮!』他是全力支持這個方略的,並大度的表示,會儘力幫助解決各省的經費問題。
「千頭萬緒,」交代完任務後,沈默苦笑道:「要做好的事情太多了,同時推進的話,人手確實不夠。」說著對二人笑道:「當年高閣老說過,兵部情況特殊,在他看來,得兩個尚書、四個侍郎才夠用。看來看此言不假。」其實沈默和高拱,很嚴肅的探討過,給兵部增加堂官的事情,都認為十分有必要,但在沒掌握大權前,是不現實的。
「咱們不怕累。」譚綸微笑道:「就怕把大人的差事搞砸了。」
「專心做事便好,考慮後果的任務交給我,」沈默輕笑一聲道:「給我多大勝仗,我就沒那麼大壓力了。」
「這個……」譚綸苦笑道:「急不得,以我大明的軍備,沒有幾年的準備,打不起仗來。」頓一頓,小聲道:「再說打仗也不是光我們兵部的事兒。」
「那我就給你交個底。」沈默沉聲道:「張太岳已經承諾我,給他一年時間整理財政,兩年時間扭虧為盈,第三年便有錢打一場局部戰役。」
「之後呢?」譚綸的眼睛登時放亮道。
「之後的事情誰說的准。」沈默沉聲道:「但三年後恢復河套或者松山,這個方略已經定下來了,你只管去實現它便可。」
「是!」見大人端茶送客,譚綸起身告辭,吳兌也站起來。
沈默送他們到庭院里,看看滿園的菊花,腦子裡突然蹦出一句話『待到秋來九月八……滿城盡帶黃金甲』,不禁打個寒戰,趕緊把這個荒謬的想法甩出去。
回到屋裡坐下,沈默長舒口氣,對兵部的整頓算是圓滿結束,最後的工作,就是總結一下寫成奏疏遞上去,便算是畫上圓滿句號了。
用了一上午的時間,沈默親筆把此次整頓的得失,寫成了一篇三千字的奏疏,卻空著開頭的題名處沒寫。因為他這個最近呼風喚雨的大學士,其實是個協理……而欽命的總理大人乃是成國公,雖然人家都沒露過面,但沈默不能連署名權都給剝奪了?
本想以公函的形式發過去,但轉念一想,還是別託大了,人家再怎麼也是國公爺啊,還是走一趟吧。
(未完待續)